離物何有時

雲門劇場坐落在滬尾砲台與淡水高爾夫球場之間的坳地,從前這裡是老中央廣播電台。新劇場巨大的建築裹著厚實的玻璃帷幕,被陽光照得通透明亮。古老的電台結構被列為紀念性建築保存了下來,舊房舍就像化石岩層般默默沉積在劇場基座。
他們在建物入口處裝了現代玻璃電動門,門前擺了一張木椅子跟一尊大陶罐,陶罐裡頭躺了不少七拐八彎的菸屁股。罐前幾公尺則種有數株南洋杉,南洋杉前是整片大草原。再往前走,過了廣場,爬幾列小石階, 一棵百歲大茄苳樹下的便是電台宿舍改建成的「大樹書房」,門口種著已故紀錄片導演齊柏林送的桂花樹,是喝咖啡賣書的地方。
老林前年底出了車禍,腿腳還不便給,但他攀上了石階進了書屋,就又想再攀,他說想去頂樓,接著倚著扶手,一步步又踏拉著鞋,顫顫登了上去。
「再過幾年,我的身體狀況沒辦法通電到舞者的狀況了。」老林坐定了後說,「不掙扎,就是死亡,編一個舞,我必須肚臍眼對肚臍眼地編,舞者他們跳,其實是我們一起在跳......但再過幾年,我可能連我自己的身體都沒有辦法溝通了。」
他歪頭陷入了回憶,想起了當年陪八十多歲的編舞家瑪莎.葛蘭姆坐在後台看演出,「舞者在台上演出她早年演過的角色,葛蘭姆坐在後台跟著跳,每一寸身體都在動。」他思索時,我同時也在想,老林要退休了,會不會有點寂寞?他畢竟是如此依戀著舞者和舞團的。
「時代在變,雲門有點像鏡子一樣......」老林苦笑繼續說:「我說個故事給你聽,我年輕時,只知道玉山有多高,其他台灣的事,知道得很少。九十年代,我讀報紙,才知道花蓮外海可以賞鯨,外海裡頭有海豚!我是從希臘神話認識海豚的,一直以為只有愛琴海有。」 他嘆口氣,「在時代裡,我們都是一步步向前走的。」老林神色很莊嚴,但敏感纖細的神經似乎也在骨子裡顫抖。我不想說老林傷心,他是從來沒時間傷心的,但他肯定有些傷神。
林懷民有隻舞叫《秋徑》,是男女雙人舞,女孩不斷地往舞台盡頭走,全身裹著黑布的男孩,像影子、像過往的時光、像回憶,有時沈重、有時溫柔地把女孩向來時路拉了回去。女孩還是向前走,不得不走,即使步履蹣跚。
後來我跟他一塊兒從雲門坐捷運到台北。我問他,「林老師,你近十年舞作裡的結論,怎麼都是虛無的、無奈的?」
老林笑笑說:「不是無奈,是絕望!」
但他說著很快又變了神情,豁達地笑,「雲門不會變成舊的東西,社會也在年輕化,觀眾也在年輕化。」《薪傳》時,舞者腳踏著土地,克難而率性地舞出台灣,去年《關於島嶼》,字海如雨,島內的意識紛至沓來,怎麼說,老林和雲門都是與時俱進的,退休以後大概也是如此。
「林懷民舞作精選」裡頭或許有老法門、舊東西,但前頭人跳,後頭人再跳;三十歲跳、五十歲跳,每次演出都是獨一無二的,一次又一次重新印記了舞者們自身生命。雲門沒有死亡,因物故有時,離物何有時?就算法門一樣,生命的表現卻不相同。
排練房裡,舞者默默哈口氣,憋著,準備再往歷史的深潭裡頭沉潛下去。
新劇場厚實的玻璃帷幕,被陽光照得通透明亮。舊央廣正門入口的門楣保留了台美斷交時的口號:「莊敬自強」,多少年了,看起來還是很有歷史氣度,身姿並不龍鍾。新劇場和老央廣,興盛的和衰微的、活著的跟活過的東西,全在這兒共存著,其實沒分什麼你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