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妹

由於九妹是隻狗,所以牠這輩子都搞不懂老林幹嘛整天忙。每當中午最溽熱的時候,牠就咧起牙,舌頭也不窩在嘴裡了,拉得老長,悠悠地晃向八里烏山頭那間鐵皮屋。鐵皮屋前架了木頭平台,九妹就懶洋洋地蹲坐在那兒,一心一意等人餵些好吃的。
雲門的舞者都愛九妹,九妹也愛他們,但是九妹不愛老林。或許是因為老林身上的「人味」實在太重,導致動物們對他都有敵意,九妹也不例外。
老林一樣從沒懂過九妹,九妹對食物總是含情脈脈,老林常常卻是食不知味的。舞還沒練妥,老林就不知肚餓,即使時間遲了,他說不放人就不會放人, 「牠知道不放人的那個就是我!」從此以後,九妹便怨老林,見著他,精氣神便全來,瞧著先生就狂吠。
九妹之所以叫九妹,原因是當年舞者正排練著雲門經典的《九歌》,所以九妹就成了《九歌》的妹妹,但牠自然是不認得這哥哥的,所以作為一條狗,牠吼得於情於理。
雲門嘛!向來只有老林吼人,又有誰敢朝著大師吠呢?九妹有次又吠老林,老林就直挺挺地站在那兒寸步不退,朝牠嚴聲喝斥,一人一狗這麼僵著,爬著的虎虎生風,站著的道理連篇,九妹和老林分別飾演著鴨子與雷,本性和經驗定義了他們,九妹和老林或許都不得不屈服於自己的風格。
那間鐵皮屋在二〇〇八年被一場惡火給燒了,老林說,那之後九妹就不知流落何處了。「火燒時,牠心裡一定完全瘋狂了,火那麼大,牠再也不敢回來。」
老林心裡其實一直惦記著失蹤的狗兒,這件往事沒什麼人知道,但一條生靈沒了家,對老林來說就是件挺痛的事。老林剛抽完了一根菸,跟著把煙頭上的火星好好地給壓熄了。 不過雲門畢竟活了四十五年,人來人去,花開花謝,狗來狗往,老林對狗兒的記憶終究是有些錯亂了。老林講樹,例如他說雲門的菩提樹,就說得很準確,因為樹的壽命長,但他口裡那條不知流落何處的狗並不是九妹,應該是另外一隻。
九妹比較欣賞的那一種人,例如先前在雲門待了二十五年的舞者周章佞,早先就跟我聊過了九妹的故事。她說,九妹年歲到了後就歸於塵土了。
老林和周章佞講了狗的故事,老林悲傷地說,周章佞則笑著聊,故事都很有嚼勁。相較之下,「雲門」這塊掛了四十五年的燦爛招牌,反而顯得只像塊匾,沒活力了。老林吐了口煙笑談「林懷民」,「我是個怪胎,到現在都覺得『那不是我!』」他與舞者真正的故事,應該是藏在巍峨的匾後頭的東西,深更半夜會上心頭的。
老林年輕時寫的小說裡的行文就很有機鋒,例如他寫一個奇男子,為了形容他的頭髮,就創造了「百結蛇纏」這詞兒。如果放到國文課本,「百結蛇纏」的「註釋」大抵該是:頭髮處處打結,就像一條條小蛇纏繞糾圈在一塊兒。
對老林來說,雲門這東西,本來就應該是百結蛇纏的,哪有什麼偉大的名字、哪有什麼偉大的人,所有舞者的命運、生計、感情和技術,都「百結蛇纏」在一塊兒。
林懷民在舞者的靈魂上點了火,於是舞者們熊熊地燒了起來,將自己的生命、靈肉都瘋狂地擠了出來,像創世之初的大濃湯,閃電和元素在裡頭跳動,老林說:「再來一次!」「你還可以更多!」於是舞者又瘋狂地旋轉,在裡頭碰撞,然後雲門就誕生了一些連上帝都沒想過的東西。
「我的本性就是掙扎,有很騷動的部分,也受過很規矩的養成教育,所以現在人盡可夫!東張西望!」老林笑說,這話的意思不是說他感情上頭隨便,但他的雲門、和他自己,就是這麼衝撞、蛇纏、糾結、七葷八素地搞出了雲門這座巨大的、前頭不綴上「貞節」的牌坊。
「雲門」不是一場廉價的「偉大」革命,而是一段生命。這條命是幾個世代的舞者,或許還有九妹、菩提樹,還有許多數以千計的生靈共同創造的東西。
梭羅說:「時間只是供我們垂釣的溪流。」老林卻不只是想拿釣竿,他更貪心,向著水裡撒了張流刺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