法門

前陣子老林暫時不在雲門,出國了。不過在這之前,李靜君就跟他說好,要他暫時忍耐,時候不到就不許老林進場看排練。
淡水秋暖,雲門劇場外的天空掛了顆上等的太陽。不過排練室裡的舞者可沒時間去曬身子、伸懶腰。他們伸腰是為了要抓時間多練,心裡頭要算好拍子像數數兒,記好動作,上銳下鈍地擺妥重心,一切得按「法門」走。
這是舞者趕在老林進場看舞之前非得完成的功課。舞者們必須先把動作「煉」出火候,讓一些東西機械式地長到身上。從蓋房子的角度說來,這就是如何釘好釘子,怎麼搭好木頭的活兒。等到老林看到舞者跳,作品結構就得四平八穩,好讓他拋光上釉。
舞者黃珮華記得,她剛進雲門時,怎樣也練不好一招「大弓箭步」,「老師跟我說,同一個動作做上一百次,就會練好了!」當年她是菜鳥,說一百,就練一百,「痠痛也不敢說,最後胯部就拉傷,那一季完全無法跳舞。」陳慕涵進團時, 曾用她在學校的動作方法試練《白蛇傳》青蛇的動作,成天在地上爬啊擰的,不過撐上七天,軟骨就裂了,送進醫院開刀。
說到底,黃珮華、陳慕涵在進雲門之前,都已經學了一輩子舞,底子夠實在。但老字號有老字號壓箱的東西,雲門的「法門」很地道,代代添生,就像某種「結論」,要怎麼蹲抬腿腳,每支舞都有版樣。
雲門舞集活了四十五年,從一九七三年起,算算也來去了五代舞者。從創始之初,雲門就有點像張鯊魚的嘴,不斷把現世的養分吃進肚裡消化。鯊魚嘴裡的牙最特別,隨時在汰換,舊的掉了,就長新的,雲門舞者就像那些牙,一個世代一個世代交錯地長。
第一代舞者劉紹爐、郭美香、羅曼菲已經過世,羅曼菲的雕像還立在劇場邊的蓮花池邊,其他人則各奔東西,剩下老林隻身在雲門掌櫃;第二代舞者還有李靜君;十年之後進團的第三代舞者周章佞、楊儀君已算是老江湖,是骨幹;蔡銘元、黃珮華、蘇依屏、 王立翔、柯宛均、侯當立兩千年左右進團,這些第四代舞者在團裡也待了近二十年。到了現在,近乎半世紀,更年輕的第五代舞者,陳慕涵、黃立捷也跳入雲門像水潭一樣的歷史裡頭。
有些舞者參與了舊舞作創生的時刻,有些舞者卻趕不及。新舞者若要練舊舞非得先學規格套路。老林和李靜君不要舞者折跟頭、打把式,學會爬了再飛。這些功夫,天天在眼皮底下練著,不太惹人留意,但遇著事情就會知道它在。
很長一段時間,周章佞、楊儀君、蘇依屏、蔡銘元、黃珮華都在雲門八里烏山頭的鐵皮屋裡磨舞。
排練室後來被場惡火給燒了。吼老林的狗;永遠也不會冷的工業用大冷氣;有報時作用、每晚五點準時飛進排練場上工的蚊子,以及隨著歲月越堆越高的道具,在二〇〇八年一下子或跑了或焦了。楊儀君當年住在烏山頭附近,走三、四百公尺就能到排練場, 她記得,火燒起來那天,她和也在雲門工作的先生,兩人快步到了排練場,烈焰黑煙燒得旺,「我先生哭了,急著問我:『那怎麼辦?』」
沒法兒怎麼辦。書燒了、木頭燒了,服裝燒了,冷氣燒了,舞者們記「法門」的筆記也燒了。只有蘇依屏習慣把筆記本帶回家,所以她還留著那些記著太極導引老師熊衛、武術老師徐紀教的像「由下而上,從後到前,節節貫穿」那些口訣的紙冊。
奇怪的是,舞者們跟我講著這些時,看起來並不悲傷。「東西要練在身上,不要只記在筆記本裡!記在筆記本的都不是你的!」周章佞被外國媒體稱作「舞蹈界的貴婦人」,她掛著優雅的微笑輕聲解釋:「老師希望我們表現出不受外界影響、安靜的一種東西, 不隨波逐流,察覺自己在哪裡!」或許有些東西,那場火確實沒燒掉,包括《九歌》的面具、《花語》的花瓣,還有舞者的勁道、吐納。
「那一代人,學得最扎實。他們用十幾年的時間,學太極導引、內家拳,花了功夫,對應著舞作,慢慢把規格、法門融入身體,終於有了結論。」老林引了《金剛經》裡的喻法談法門,「就像坐船、行舟」,渡河須用筏,到岸不須船,得度了,運載的工具就可放下了。
然而雲門之所以是雲門,就像法門之所以是法門,進了「法門」,才能見著花,要等到花開見佛,卻還有得好磨,因為那是關乎生命的事情。
蔡銘元曾經把《九歌》裡頭孤獨的山鬼用身體展演出來,山鬼無言,絕望淒厲。老林不希望他的舞者「演戲」,但他在排舞的時候,總要把他們生命裡頭很深的東西拉到肌肉筋骨上頭。蔡銘元剛開始準備跳山鬼,「會關在自己房間,擠出最不好的回憶,哭一場!」 但跳到後來,他的經驗和舞蹈已經混在一塊兒,腦子還沒動,肢體就已經動了起來。
周章佞懷孕時曾暫停演出,坐在觀眾席看舞團跳舞。她見到台上為了《家族合唱》舞動的同事,她心裡只有一念,「不跳會後悔!」回到舞團後,她起舞旋轉,子宮就也跟著暈眩,但是她無法拒絕跳舞的渴望。
楊儀君生完孩子,每天做幾百次仰臥起坐,希望早日回到舞台上。這麼拚命,後來椎間盤突出,醫生說有把刀插在她身體裡面,但她說:「我想要摸索,想要知道身體與舞之間可不可以有更多的對話。」
確實,法門之後,就是身體和靈魂的事了。
二〇〇五年,舞團到希臘雅典附近的哈羅‧阿迪庫斯露天劇場跳《流浪者之歌》。黃珮華記得很清楚,演出在晚上,「那是我第一次在戶外跳這個作品......」天氣很好,帕德嫩神廟在遠方亮著微光,星星掛在乾淨的黑空,每個毛細孔都能感受到半島的微風。 「以前跳舞,我會想著自己的外在。」但是在那時候,她忘了觀眾,忘了老林,也忘了自己,精神沈到了內在深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