稽首

李靜君不算雲門「第一代」舞者,第一代舞者其實只剩下老林一個,不過她的資歷也夠深了,一九八三年李靜君就加入了舞團,那年她才十七歲。還沒進雲門之前,李靜君本來是想跳芭蕾舞的,不過她因緣際會參加了雲門夏令營。
老林那年還不是老林,他才三十多歲,李靜君記得當時第一次見到老林教舞,「舞者們全都滿頭大汗,聽他講舞!我才知道,原來有一群人那麼努力!」
接著她又看到了雲門在體育館演出的舞作《薪傳》。那時雲門成立十週年,正在一間體育館籃球場演出,「空間裡頭的回音很大......」李靜君她記得,音樂家陳揚的打擊樂聲震撼了整個場館,正當館內轟然時,音樂卻突然消失,「像是壞了。」
她有些緊張,台上舞者們卻不然,他們靠著默契,張口開始哼唱那遺失的旋律,就像《薪傳》這名字,香火就傳了下去。
「等音樂又能放出來的時候,情緒都激盪了起來!」李靜君當下決定不做「芭蕾舞天鵝」了,馬上決定加入雲門,「我來做台灣農夫!」當然,李靜君那時候還懵懂,雲門是什麼?舞蹈是什麼?她還弄不清楚,也還有些更切身的悲傷在她身旁如影隨行著。
老林一談到李靜君就垂首低眉,「靜君是眷區出來的,五歲還小小的,就要站到瓦斯爐前面,墊張椅子,煮飯給家裡人吃。」
李靜君在底層滾過,「從小看到爸爸媽媽在大吵。」她妹妹在一九九八年得了精神官能症,原本纖細的身體開始被幽暗的東西占據、膨脹,陷入家裡的沙發中;她的阿姨曾臥軌;表哥因為精神疾病也瘋掉了。李靜君從小學舞,她當然要跳舞,而且舞蹈對她來說比人生容易一些,老林和跳舞都很難搞,「但命運更難搞......更無奈。」
她剛進團的時候,雲門才從最開始信義路的公寓客廳搬到南京東路四段,「我們練舞的地方在六樓,電梯常常故障,爬樓梯加上練舞,腳都快要斷了!」在雲門,她是跟著老林最久的夥伴,她回想來時路,「一切都是摸索!我們必須一層一層打開自己,打開身體,也要打開與台灣的情感。」
李靜君知道,老林玩雲門不是玩假的,她也逐漸把呼吸、身體,甚至靈魂都投入了她的舞作。「時代的不安困境,剛好帶給林老師內在的對話,我們也能跟著他去摸索。雲門的精神,就是要對生命有渴望。」
李靜君曾跳過《家族合唱》裡的「黑衣女子」,從紗幕後伸出一隻手跳完整段舞。 老林用很動情的聲音說:「她只用一隻手,就表達了對人生的憤怒、控訴。」
李靜君被生下來就開始修行了,老林則推了她一把。「他其實給你全部的自由,有多少能耐、修為就跳成怎樣!」她說,「有次,男友來看我演出,回家以後就非常害怕,他說:『妳不是我認識的妳!』但是林懷民把我身體裡呼之欲出的東西拉了出來,他比睡在旁邊的男人更認識妳!」
「後來我終於知道,舞蹈是我的救贖......」李靜君說。
老林平時脾氣是很硬的,「他常常不留情面,直截了當,會讓人很難受!但一切出自更大的意義!讓我們不去跟他細節末梢去計較。神魔共生在他身上。」老林逼舞者去面對生命本身,李靜君很有感觸「我們有我們世代的東西,新世代有他們的,但就是要跟老師一樣,潑辣一輩子!」
「《水月》是空,《松煙》是空,諸法皆空,一切如夢幻泡影。」李靜君若有所思地說,「我現在看我妹妹,覺得她好美,高處就是低處,低處就是高處,我五體投地。」 沉肩墜肘、含胸拔背,有些東西在看不見的命運裡頭生了根,李靜君五體投地。